8.16.2010

轉載.朱文

朱文不是聲名顯赫的作家和導演,但他是個暗號。
不與主流為伍的文藝青年會有意識地問:你讀過朱文?
而後是:那你看過他的電影?
彼此心照不宣,此後便是同類人。那些貌似漫不經心地活着,心裏卻無比認真,尊重自我的純良性,同時深切地愛着人們的人。

撰文:鞠白玉

1967年生於福建,東南大學動力系畢業, 94年成為職業作家,代表作《我愛美元》《甚麼是垃圾,甚麼是愛》,詩集《我們不得不從河堤上走回去》等。首度執導電影《海鮮》獲 58屆威尼斯評委會特別獎,《雲的南方》獲 54屆柏林電影節「亞洲電影促進網」大獎。 10年新作《小東西》。

三十歲的時候朱文出了一份「斷裂」問卷,發放一百份,致青年作家,問及關於思想現狀,文學批評,作家協會等相關詞語,問題有十三個。活躍於五十、六十、七十、八十年代的作家有誰對你的寫作有根本指引?中國當代文學的批評對你的寫作有無重大意義?最後一個問題奠定了此問卷的遊戲色彩:你是否覺得穿綠衣服的人都像菜青蟲?

那年文壇集體討伐他的叛逆,最後演變為所有文學刊物裏不許提「斷裂」這個舉動,不許有「斷裂」二字。

從寫作……表明立場「不和你們玩!」

「我知道每年諾貝爾文學獎評獎時,中國作家就會痛經一次,但令我詫異的是,茅盾文學獎也能讓作家們痛經。茅盾文學獎是甚麼?是狗屎。」狗屎論決定了他日後的斷裂行為。這句話是他二十幾歲的時候在一個文學評獎中說出,在座的人以為聽錯了。他的臉上沒憤怒,他慢悠悠地講出,像是惡作劇。

年少成名的天才作家將中國的最高文學獎項視為狗屎,已經明確立場,「不和你們玩了。」

如果中國只有一個作家能玩搖滾,那個人就是朱文。當年許多筆會和評獎有一個默契,那就是不請一個叫朱文的人來。「怕他鬧事兒」,老派的文人見到他就頭痛。國人缺幽默感,文人又相輕,其實捧他場的人不多,「斷裂」問卷這遊戲驚世駭俗,他無異於「自絕於人民」,很多人也主動地和他「斷裂」了。從此後海闊天空,他長舒了一口氣。但後來國內的新聞學院裏教文學史,又把他這個行為完整地收錄其中,他莫不也是躲在遠處暗暗地笑看這過程。

狂妄傲慢的人,不是他這副樣子。臉上總盈着笑,對素昧平生的人總帶着好奇,講話時一字一句裏透着力又有江南氣。

回憶當年在文壇上對諸人的不敬,他又納悶:我是笑咪咪說的,他們為甚麼生氣?

因為文壇如死水,「當年覺得那幫人腐朽,現在想來是比我認識的還腐朽一萬倍。」

中國文學陷在權術中,懦弱的人失了言,想發言的就自覺退出主流話語權,好在有網路,有坊間的流傳。獨立性是躲藏在民間的,只是真正愛文字的人,漸漸不看內地的文學刊。

封筆反抗

近年來的年輕作家被作協招納,不少人是沾沾自喜,八十後的知名女作家接受訪問的時候講:「從今天起,我是有組織的人了。」

所以朱文當年的斷裂也只能是個人姿態,作家站在他這隊裏的寥寥無幾,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,獨立和尊嚴的本能在文學衰微的年代裏已經慢慢地消磨掉了。

外國作家可能也難以想像,一個寫字的人要以不寫字來反抗官僚和體制化,從那年起,朱文封筆。但他從前所寫的詩歌與小說,至今仍一版再版。兩代年輕人,都以他的小說為「新小說」,摘他書中句子反覆咂摸,解出幾種新意思來。那裏透着的仍是自由與幽默的氣息。一如他的人生態度。

「我天性溫柔。」溫柔會釋放出很多的善意。這些年來不提筆,他沒有半分的焦慮,他講從前是青春式寫作,到老了也許是智慧性寫作。那麼待他老去時,心性融化了,許會現出溫柔的筆觸來。

不熟識他的人,會認為他看人有高下之分,不自覺自卑起來的人,會從他的話語間聽出一種促狹的意味。這和他的文字一樣,他自己跳脫出來看,看每個人分分秒秒的細節,盲目忙碌,無聊之極,生而為人的悲。可他那麼遠遠地走着,看着,笑着。

當他不以作家自居,倒閒散成疾,犯起了導演的癮。第一個作品便得威尼斯獎。幾部作品的男主角都得國際影帝,以致於他放出話來:「我的男一號,是必須得影帝的。」

到電影 從蔑視開始

他是工科生,畢業後是吃體制飯的工程師,94年辭職時,領導問他何去何從,他理直氣壯地說,我要寫詩。

半路出家的作家,寫作投搞從不應編輯要求改動一處,好友勸他這些事是寫作者必須應付,他笑着拒絕了,還未等他受挫後改變想法,他便成名了。

他不是因天賦才狂妄着,他認為天賦也自有高低,真正高的是決心,是實施,是立體的強大的人格。只有天賦,有一半的可能是成為舞文弄墨的無聊文人而已。他有時承認自己是傲慢的,是承認他在強化人格上的決心。

於是拍電影也成為了強化人格的一個步驟。他第一部電影為《海鮮》,想拍一個電影的願望,實現得未免太過容易,只單單是對一個投資人說:我有信心拍一部牛 b的電影。

那時他連劇本尚未寫出。確切地講,是他還不知道要拍甚麼。

但以前他為別的導演寫下的劇本,比如《巫山雲雨》,比如《過年回家》,已經令那些導演拿了國際的大獎。

於是有錢人便掏錢,有力的人便為他出了力。他得意於自己做為一個導演的調度能力。又忍不住說:「我是帶着對電影的蔑視開始我的電影生涯。」

他的電影絕不能有其他獨立電影的哀傷的情調,他向來看不起自我憐憫,座客電台的時候,講起文壇的名人路遙,他幾乎不能給死者尊重,直言說,路遙是民工的寫作方式。

寫到吐血,或是一腔熱血地說要為文學獻身的人。那都是朱文不能接受的豪情。

偏偏玩味這個小

在第三部執導電影誕生前,朱文已經休息了六年。這六年他住在北京郊區,閒雲散鶴,全無創作人的煩惱。此般悠閒讓人嫉妒也令人納悶。我就直言問他,錢呢?怎麼生活?

他又得意起來:這是個能力問題。九十年代就丟掉工作的人,是嘗過孤立無助,自生自滅的滋味的。錢的多少決定不了你的人生品質,我沒甚麼錢,但我有一個好本事,就是無論如何都能活,活得還不錯。

他的生活是優越的,他秘而不宣的是他還有別的能力,比如給精品酒店做建築設計,給香港建築商聯展做總導演。藝術本不分類的,分類是近代的事他如古人般的遊俠的心態,二十年來大野草般生存,早學會觸類旁通的本事。

電影《小東西》,片名就是為了反駁現今甚麼都往大裏做的趨勢。他偏偏要玩味這個小。主演是盛名之下的藝術家毛焰和外交官湯瑪斯,湯瑪斯是此屆世博會盧森堡館的館長。他用兩個大男人演出跳越時空的微妙關係,劇情其實是他做為這兩個人的多年好友,在腦中的想像。這想像如他從前所有的文字作品,寫實的荒誕,細琢磨就覺得是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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